2020-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大头马:白鲸
白 鲸
大头马
进了分局之后我尽量保持低调,尝试改变自己说话的口音,学习熟练地抽烟。抽烟这事是我突然间领悟的,那天在食堂碰到老孔,我俩面对面坐着吃饭,他突然问我可记得孙建才案子里那个小护士。我说有印象,就是当时跟他谈恋爱的那个。老孔说对。我问怎么了,老孔说前两天接到一起盗窃案,一男的报案说他车子里的几千块钱被偷了,我们很快把盗窃者抓住了,竟然是那个小护士。我说是吗,也太巧了。老孔说她开始还不肯交代孙建才的案子,当时我们没告诉她具体的情况。这次我就跟她说当时要不是我们把孙建才抓了,下一个就是你,你以为他真的在和你谈恋爱啊?我问然后呢。老孔说她一下子吓傻了,哭得跟什么似的,然后就都交代了,钱也还给了人家。我说真是什么事儿都有。
吃完饭我和老孔走出食堂,在食堂门口抽烟,老孔递给我一根荷花,我猛地抽了一口,感到一阵眩晕,像要飘起来。那阵眩晕很快过去了,我开始找到抽烟的乐趣,为的就是这几秒钟的眩晕。
初二升初三的暑假,吴晶晶有小半个学期没怎么搭理我。他爸偶尔来学校接她,看到我的时候,都会找个没人的地方快速塞给我几张钞票。有五块的,也有十块的,让我拿去买书看。我没有拿去买书,而是都存了起来。我算了算,假设她爸每次见到我平均给我二十五块,每半个月能来学校接一次吴晶晶,一个学期五个月,到初中结束,我就能攒下至少五百块钱。我不确定我和吴晶晶会不会上同一所高中,她虽然考不上什么好学校,但可以通过缴借读费的方式去任何一所学校,我们可能还会成为同学,但我不确定。初二最后那个学期结束,去学校领暑期作业的时候,我突然鬼使神差般地问能不能去她家打游戏。我本以为她会拒绝,或者给我一个嘲讽的笑容。没想到她答应了,好像一点儿也不介意我做了半学期的克格勃。头一次去她家,她爸看到我有些惊讶,她很自然地说打算趁初三前补补课,请我指导她的功课。她爸想也没想就信了。我想不是出于对她的信任,是出于对我的。她家是两室一厅,她自己一个房间,父母一个房间,家里每个房间都有空调,电脑放在客厅,想来是父母为了不让她偷偷打游戏的缘故。平时她爸出门上班,朝九晚五,她妈是老师,在外地学校很少回来。我每周去她家两次,趁她爸不在的时候打那盘《仙剑奇侠传》。每次在她爸下班回家前一个小时停止游戏,关闭电脑和空调,让电脑散热,屋子里的冷气释放干净。起先她花了一会儿工夫教我操作电脑和游戏的基本程序,之后就不再管我,自己待在房间里,我以为她说补课只是口头说说,没想到她是真的在做功课,偶尔从房间里出来,看我打一会儿,有时会忍不住出声提醒我哪里玩错了,但不会告诉我正确的选择和接下来的剧情发展。我其实可以在每次打完游戏后都会磨蹭一会儿,等到她爸下班。这段时间我就在她房间里跟她一起写作业。她爸下班回家后,通常也就到了吃晚饭时间,这时我从吴晶晶房间里走出来,已经收拾好了书包。她爸从没留过我吃饭,但会从门厅鞋柜上面的零钱罐里掏出一把硬币给我,让我打车回家。我当然没有打过车,而是坐公交车回家。不去她家的时候,通常我跟着我妈一起去她医院的药房待着写作业或看书,因为医院有冷气吹。家里虽然也有一台壁挂式空调,但我妈为了省电很少开。《仙剑奇侠传》打了一大半的时候,有一次我在医院见到了吴晶晶她爸。她爸来药房窗口取药,我妈看到他,脸色瞬间变了,说不好意思,麻烦你去旁边窗口取药。她爸顿时火了,问凭什么。我妈没说话,只是把窗口用挡板挡住。她爸站在窗口前,开始骂骂咧咧。我妈干脆从窗口前站起来去上厕所了。她爸更加火了,喊着让我妈滚出来。我从没见她爸发过脾气,不知道她爸发起脾气原来这么可怕。后面排队的人开始抱怨,旁边窗口的药剂师喊着请到这边排队。她爸仍然站在窗口前不肯离开。我从一旁走过去,把挡板从窗口前撤下来,问他要什么药。他看到我呆了,一时不明白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我再次问他要取什么药,她爸终于把处方递进来,我看到处方上写着甲巯咪唑和丙硫氧嘧啶,问了我妈同事药的位置,替他把药取了。我妈回来后我仍然坐在一旁写作业,她问我刚才那人去哪儿了,我说走了。她问药取了没有,我说取了。她问谁给他取的,我说是王阿姨,也就是她同事。我妈没再说话。
我照例每周去两次吴晶晶家,直到把那盘游戏打完。她爸下班回来见到我时,只会讲一声慢走,不再给我钱了。从那之后再也没给过,也没有再打电话到我家盘问吴晶晶的情况。有一天,我正在客厅打游戏,吴晶晶从房间里走出来,神秘地跟我说,她家楼上搬来了一户邻居,男的长得特别吓人,每次见到他都只张着一半眼睛,活像一个坏人,他老婆居然长得挺清秀。她说她想不通这俩人为什么会是夫妻。我说那可不好说,什么可能都有,也许是因为男方家庭条件不错,或者是男方对女方挺好。她说这怎么可能,要是我,才不会因为对方有钱或者对我好就嫁给他。最后一次去吴晶晶家里,我终于把那盘《仙剑奇侠传》打完了。快打到结尾的时候,拜月教主跳入水中解除封印与水魔兽合二为一,吴晶晶出来看了一眼,一句话没说,又进去了。我打败了拜月教主与水魔兽的合体,看着赵灵儿和拜月教主同归于尽,最后的画面是大雪纷飞中,林月如抱着李忆如在树下微笑。过了好一会儿,吴晶晶才又出来,见我已经把电脑关了,游戏盘退出来完好地放在盒子里。她问我打完了没有,我说打完了。她说你怎么没哭?没等我说话又说,还是你已经偷偷哭过了?我说没有,我本来就很少哭。她说我不相信,你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我想了想,说是好几年前了。她问因为什么,我说因为我爸把我从澡盆里揪出来打了一顿。她咯咯笑了两声,说没想到你也会挨揍,又说你觉得这游戏感人吗?我说也还好吧。她有些失望,说哦,好吧。我看了看时间,她爸快下班了。我说要不我先走了。她说等一下,我有一道题不会写,你能教我一下吗?我想了想,说,好。
初三的时候,我和吴晶晶被老师调开了座位,整个初三我们都没说几句话。初中毕业的时候,很多同学都买了毕业纪念簿,请其他同学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姓名、生日、星座、血型,还有对纪念簿主人的留言。我是少数没买的人之一,也没有给任何同学留言。吴晶晶拿着纪念簿找我写的时候,我也拒绝了。她问为什么,我说因为我不想让别人记得我。她只说了句好吧。后来我去了六中,入学一个月之后都没见到她,我以为她去了一中或者八中。听别的同学说,才知道她去了育英中学。高一下学期,我突然收到吴晶晶写来的一封信,说她妈调回了合肥,在育英中学教书,她爸想了想,觉得还是有人看着她比较放心,就让她去了。她抱怨说每天都被看得死死的,在学校被她妈管,在家被她爸管,不仅打不了游戏,电话都不能随便打。初中升高中后,同学之间都很流行写信。我知道吴晶晶不仅给我写了,也给其他同学写了。因为传达室的人把信给我的时候,我看到下面一封信署名地址也是她的,不过是写给我们学校另一个女生的。我抽时间给她回了信,长度和她写给我的差不多,一页纸多点,简述了我在高中的情况。过了一个多月又收到她的信,说她之前跟我提过的她家楼上的邻居,原来也在育英中学当老师,教的是语文,来给他们班代过一次课,教得特别好。说她终于想通了他老婆为什么会嫁给他,因为他是一个好人。我回信问她怎么知道他是一个好人。她回信说,他班上的学生都这么说,说有一回有学生没钱缴电话费,他立刻掏出了一百块借给对方,这还不够好吗?这之后我们学校出了一件事情,某个班的学生得了脑瘤,退学回家了,学校发起了一次捐款,大部分同学捐的是十块二十块,少数捐了五十,也有捐一百块的。我回家数了数储蓄罐里的钱,一共有三百多,我留下了硬币,把纸钞装在一个信封里,悉数放进了传达室的捐款箱内,没有留下姓名。这件事之后,我回信给吴晶晶,说这也不能证明他就是一个好人,也许他只是想让别人认为他是一个好人。过了很久她都没有再回信。直到高二上学期,她又写了一封信来,说的还是邻居的事,说从她妈那里听说,那个老师出身很可怜,母亲是被抢亲抢过去的,他出生之后一直被关在小黑屋里,所以眼睛没有长好,又说她之前想错了,他和他老婆可恩爱了,从来没见两人吵过架。我回信说,你说的这些都不能说明什么,你看到的也许只是表面。自那之后,她再也没有给我写过信。
考上大学之后,我妈轮上了单位最后一次集资建房,我家便从原来的地方搬了出来。这些信我原本还保留着,放在原先的平房里,你的案子发生之后,我抽空去了一趟老房子,把它们找出来都烧了。
一周之前,杨局秘密召开了一次专案会议,准备再次出动抓捕刘虎。抓捕行动由老孔远程主控,我带一个内勤的女警去蚌埠抓人。本来应该第二天出发,但出发前的早会上,胡大突然被纪委的人带走了。这件事发生得悄无声息,因为开早会的人就我、老孔和另外两个同事。胡大接到一个电话,正开口嚷着“我在开会”,接着就不说话了,站起来往外走。外面有人立刻走进来,把他留在桌上的笔记本和笔都拿走了。我和老孔走出去,门口站着好几个人,都不是局里的。很快胡大的办公室就被贴上了封条。这事让我们的抓捕行动推迟了一天,因为紧接着就接到市政法委书记次日上午要来局里召开会议的通知,要求全体参加。虽然没有明说是什么会,但大家都知道市政法委书记是来稳定军心的。下午我在局里碰到从看守所回来的蔡屹,他找我小声嘀咕,问上午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说不知道。他说他早就预感到胡大要出事。我问为什么。他说你看胡大那个性格,跟谁都称兄道弟的,外面那么多朋友,讲话又不注意,不出事才怪。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他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审完了。他说沈见云招了,又问我什么时候去抓刘虎。我说还在待命。
写你那篇新闻稿之前,我再次去找老孔,以正式采访的名义。我问他:“万老师的作案动机是什么?”老孔字正腔圆地答。“那天他下楼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了楼道里的一袋垃圾,随口说了一句谁这么缺德,楼下邻居正好出门上班,两人就争吵起来,紧接着变成厮打。厮打过程中,万鹤的手指不慎戳入被害人的喉咙,导致其窒息死亡。事后他先去医院包扎伤口,又去银行汇款,后回到受害者家中将其肢解,藏尸,然后逃跑。第七十五天的时候在东莞被警方缉拿归案。”我说:“这个过程我知道,我问的是他的动机。”老孔立刻又变回合肥话,说:“我不讲了吗?因为一袋垃圾吵了起来。你跟了这么久还不知道?”我说:“一个人会因为一袋垃圾就杀害另一个人吗?就没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了?”老孔笑了,说:“你们记者才关心动机,我们警察只关心证据。”
如果按照老孔的回答,这篇新闻稿就只有两千字。他给出的信息,其他媒体也都知道。那将是一篇标准的新闻通稿,第一段叙述的是你的审判结果。而我写的那篇报道,有一万多字,两个整版。第一段写的是你杀人的那天早上发生的事情。
那天早上,你和你妻子发生了一些摩擦,当时你准备去银行给一个长期资助的贫困学生汇款。这个学生是你从四年前开始资助的,通过中国少年儿童基金会发起的春蕾计划。你选择她是因为她来自你出生的那个国家级贫困县金寨,地处皖西边陲、大别山腹地。你父亲是金寨县的一个普通农民,四十八岁才终于花三千块抢到了你母亲,成婚后你母亲数次想跑都没跑成,你出生后,父亲一家更怕她带着你跑。于是把你母亲和你锁在边屋,等到你满百日时才将你们娘儿俩放出来。新生儿出生时必须接受光刺激,眼部肌肉才能得以健全发育,你出生百日后才见到光,导致上眼皮肌肉形成永久性萎缩。但你父亲对你还可以,人也不笨,还通过自学进县城做了水电工,省吃俭用让你念到高中。你小时候因为眼部残疾备受欺凌,因此发愤图强,立誓考出大别山。你考了三次大学都没考上,后来选择了专升本,去了武汉大学,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在大学遇到你后来的妻子,虽然不是来自一个地方,好歹算是安徽老乡。你苦追了三年,在她父母的极力反对下,还是娶到了她。原因她说了,就是你对她特别好。你们双双来到合肥定居。你妻子进入合肥六中做英语老师,你则进了二十五中做行政工作,因为你的学历做不了老师。婚后你和妻子的矛盾开始显现。2002年你妻子的学校福利分房,分到了教师新村的一栋二居室,七十多平米,当时合肥的房屋均价是每平米两千出头,虽有福利政策,仍然要一半价格,加上装修费,一共十万出头。你妻子工资三千多,你工资低一点,两千多。本来你和妻子商量好,拿出两人全部的积蓄,再让两家各自出一半剩下的钱,但你岳父提出异议,要求由你和你家独自负担全部房费,理由是房子是你妻子分到的,你已经占了便宜。你妻子原本同意你的计划,但她父亲提出意见后,左右不定。争论无果,你答应了岳父的提议,但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便打了欠条,由你妻子和岳父垫付房款。搬入新房后不久,你向学校提出辞呈,南下深圳东莞一带做生意,一年后由于没赚到什么钱再次回到合肥。这时你修改了身份证上的年龄,改小了三岁,又伪造了学历,去掉了专升本的经历,报名参加了普通话训练班矫正口音,买了各类演讲光盘调整自己的仪态举止,买来各种高中教辅材料勤学苦练,然后顺利通过面试进入了育英中学做语文老师。育英中学是一所民办高中,工资较高,你每月可以拿到四千多块,还有奖金。虽然学校很一般,但你很受学生欢迎。每月工资除了自己的开销,全部交给你妻子偿还她家垫付的房费。即便如此,你岳父仍嫌还款的速度太慢,常因此事发生龃龉。为了应付你岳父,你妻子想帮你一起偷偷偿还,开始在家中开设辅导小班,趁假期赚点外快。尽管你在学校是个自信、善良、乐于助人、受人尊重的老师,回到家中却依然是那个内向、沉默、习惯独处、永远矮妻子一头的丈夫。2006年中国少年儿童基金会去你们学校推广春蕾计划,你第一个报名参加,一次就拿出了三千块钱,这可以为一个贫困女童提供高小三年和初中三年的生活费。你妻子发现银行账户上少了三千块,便问你是怎么回事。当你说你用这钱资助了一个贫困女童后,你妻子扬手给了你一个耳光。那天你家空调坏了,屋里热得不行,只能把书房房门开着,空调换热器里的水漏出来,地板湿成一片,在你家书房里上辅导课的学生不知如何是好,既不敢走出去询问,也不敢擅自处理,更不好意思回头去看客厅里发生了什么。大家都听到了那一声清脆的耳光。事发当晚,你离家出走,去了东莞,但三天后就回来了,因为你妻子打电话跟你说她怀孕了。之后你妻子回老家待产、生产,有一年没有工作。孩子出生后不到一年,你母亲又罹患癌症,那笔房费也就一直没有还上。然后就到了那天早上。
那天你思虑整晚,还是决定给那名资助了四年的女孩寄一笔钱。因为她写信来说学校开了音乐班,有长笛、单簧管、电子琴、小提琴、大提琴,都是她没见过的东西,她说她想学一门乐器,犹豫再三,选择了长笛,她需要五十块钱买一个长笛。你知道她是在撒谎,因为五十块钱根本买不了一个长笛,起码也要两百块,但你没有戳穿她,而是回信说非常支持她的想法,但建议她学习大提琴。你说你曾经听过低音提琴的声音,一开始还以为是大提琴,所以想以后能听听大提琴的声音拉起来是什么样的,和低音提琴有什么区别。你没有给那女孩寄五十块钱,而是从家里拿了三千块现金。这件事你妻子并不知道,你也没打算让她知道。这不是你们争吵的原因。你们争吵的原因是你妻子出门上班前又提了一句你岳父来问钱的事,说他们两个老人家年纪也大了,不方便照顾小孩,想请个保姆一起照顾。你突然火了,说欠你们家的钱我马上就能还清了,还清之后我就永远消失。你妻子觉得你不可理喻,甩门出去上班。你有一笔私房钱,就藏在你自己那些放在书房书架上的书里。这笔钱是你省吃俭用、积少成多慢慢攒的,本来也没多少,你母亲去世后,你爸给了你三万块,说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厚厚的一沓,都是五块、十块、二十块的碎钱。你把它们和你藏在那些书里的钱一起拿去银行换成了整钞,放在了书房那个积了灰的低音提琴里。
这些事有些是在你作案之前我就知道的,有些是你作案后我知道的。你逃亡之后你妻子报了警,警方来你家调查,锁定了你是犯罪嫌疑人之后封锁了你家。你妻子在刑警大队接受调查时,我跟着警方来到你家,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老孔。老孔当时忙着研判现场,根本没工夫理我,也不准我踏进你家,我只好在门口等着。我看到他们打开你家鞋柜,从里面找出了你作案时穿着的鞋,上面沾着血迹。鞋柜里只有这一双男鞋,其余的都是女鞋。你一共只有两双鞋,另一双正好洗了,还没晾干,所以你才穿了被害人的鞋逃跑。过了一会儿,他们又搜出几件衣服,也是你杀人时穿的,还有一沓厚厚的现金,是从低音提琴里搜出来的。他们当时怀疑这是你从被害人家拿走的,后来才从你妻子那里确认是你的私房钱。你妻子其实一直都知道你有私房钱,我想可能是从我还给她的那本《社会工程学》里发现的。但她从没说破过。自从你把钱挪了位置,她也没再碰过那把琴。
第一次去你家的时候,我吃惊极了,没想到世界上会有这么巧的事。等到后来工作,才发现一个城市不过就那么点大。有时去看守所提审,常能遇到以前抓过又进来的犯人,还会跟我们打招呼,老熟人似的。吴晶晶停止给我写信之后,我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她了。路过你家楼下那户熟悉的门口,我差点停下脚步上前敲门,给她一个惊喜。我当然没这么做,而是快速走了上去。起先我没打算上你妻子的辅导课,她说了,第一节课只是试听,免费,觉得不错再决定要不要上。上完第一节课回家我问我妈,能不能让我上辅导课,她问了课的价格,说要考虑几天。几天后,她和我商量,说能不能上一半,剩下的向上课的同学借笔记。我同意了。之后每次去你家上课,我都有些紧张,不知道路过你家楼下的时候,万一门突然打开了,我该说些什么。幸好那扇门从来没在我经过的时候打开过。后来我才知道即便门打开了,见到的人也不会是吴晶晶。高三的时候另一个班的女生突然来找我,说吴晶晶持续不断地给她写骚扰信,问我怎么办。这个女生和我是一个初中的,就是吴晶晶给我写信期间也给她写的那位。我才知道吴晶晶之前给她写了封表白信,她看到后吓坏了,告诉了父母,她父母又去找了吴晶晶的父母。吴晶晶她爸便决定让她从学校休学,直接送她去外地上了一所职业卫生学校,以便赶紧毕业嫁人。估计她爸也知道她考不上什么大学。我在你家上课的那个暑假,她已经不在那栋楼里了。我跟那个女生说不用理就行了,她会慢慢消停的。那个女生后来没再找过我,我也没问过吴晶晶后来有没有再给她写信。
在你家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跟你打了个招呼,说万老师好。你只是点了点头,也没问我是怎么知道你姓万的,可能以为你妻子已经介绍过了。这之后,我就没再跟你说过话。你不知道我其实已经知道了你的一些事,但真正对你产生兴趣,是我读完那本《社会工程学》之后。那本书讲的是从事特殊职业的人如何获取他人的信任从而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譬如间谍、黑客,等等。你为什么要读这本书?你从这本书中获得了什么?书上做了密密麻麻的笔记,从这些笔记中我似乎看到了一个人隐藏着的人格——他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扮演另外一个人,一个受欢迎的、自信的、善良的人,而非一个阴郁的、窝囊的、怀揣恨意的自己。书里面还夹了一些钱,分散在不同页码。我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正是在还书的那天——也就是我在你家上的最后一课,你妻子扬手给了你一个耳光。也许你妻子觉得是这件事才让我决定后面的课不上了,缴不起费用只是一个借口,因此给我复印了后面课的讲义。她很快忘了我,也许也是因为这件事,人总是有抹去糟糕的记忆而留下美好记忆的选择性倾向。
大学我学的是心理学,很快发现学这个毫无用处。当时的朝阳行业还是媒体,大四时我通读了几本传播学和新闻写作的书籍,给报社投了实习申请。和我一起进入报社的实习生有好几个,当时只能留下一个。其他实习生大多不是中文系就是新闻系的,还有一个本身就是报社领导的孩子。实习期五个月,我需要在五个月内证明我才是那个可以留下的人。简单来讲,我需要一篇大稿。分配给我的编辑是个五十出头的人,再有几年就退休了。那几个月我每天守在新闻热线接线室,一有线索就出去跑,但大部分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有一次,我接到的线索是两户邻居发生了争执,因为一袋放在两户之间楼道上的垃圾,两户的主人吵了起来,还动了手,最后派出所调解了一天才算完。其中一户主人患有甲亢,容易情绪激动。正是这个细节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住在你家楼下。曾经是合钢的厂长,后来工厂改制,他把工厂转手倒卖给了别人,通过压低工人的赔偿金,收了一大笔回扣,用这笔钱进入了房地产,几经波折,没赚到多少钱,但也没亏,最后老老实实跟着一个房地产老板做事,成了那个地产公司的财务主管。因为早些年也是从工厂摸爬滚打上去的,他也得了一身病,甲亢是常年就有,后来还患上了呼吸道障碍,每晚睡觉都得戴呼吸机。他有一个女儿在外地,虽然已经毕业,但不愿回到老家。他妻子是一所中学的老师,因不堪忍受他的脾气和每夜的呼噜声,经常申请出差。他们家有两辆车,一辆奔驰,一辆宝马。他妻子有时开车出门时遇到你妻子推着自行车去菜市买菜,总会问你妻子要不要顺路捎带一段,你妻子总是礼貌拒绝。这些事有些是我想起这个人之后,去你家小区转悠打听来的。打听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做另外一些工作。你家小区的门卫一直就没换过,记性不太好,我说我曾经总来这个小区,找住在某栋某单元的吴晶晶玩,他其实压根就没想起来我是谁。想不起来也对,毕竟那么多年了。我问他听吴晶晶说他爸跟他邻居有奸情,这事是不是真的?他说这我哪儿知道啊,我就认个脸熟,你说的人是谁我都不知道。我说就是那家有两辆高级汽车的,一辆宝马一辆奔驰。他说哦,那我知道了,那人脾气你不晓得多差。我说见没见他开车带过别的女的?他说不知道,我又看不到车里。隔了几个月,他对警察的说辞完全不同,说他亲眼看到好几次,受害人开车带着凶手的妻子出入小区,这就是那人要杀他的原因。
我需要一件大案。最好犯人有能力逃跑,无法立即侦破。他的身世奇异,令人同情,他作案的动机叵测,谣言四起。他具有足够的人性深度,值得挖掘。而我是一个记者,我只能陈述事实。
我已经了解被害人的情况,接下来,就得看你是不是一个合适的凶手了。我花了两个月时间走访了你的老家、你妻子的老家、你的学校、你工作过的地方、你的学生、你妻子的学生,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些会记住我的人,用明察暗访的方式搜集我需要的信息——我从那本《社会工程学》里也学到了很多。很快,我大致拼凑出了你到作案之前为止的生平。很抱歉,你非常符合我需要的那块拼图的形状,甚至超出我的想象。一开始我只是突发奇想,但随着对你的研究逐渐深入,我对你的兴趣超出了我需要的案件本身,我想验证我的推测是否是对的。对我来说,这逐渐变成了一场实验。从动机的角度来看,我才是那个凶手。但从凶手的角度来看,你比我更合适填充这个位置。
这件大案的最后一块拼图是我。准确地说,是一袋垃圾——一袋会引发你和那位患有甲亢的被害人激烈争吵的垃圾,一袋会激发潜藏在你内心压抑已久的怒火的垃圾,一袋名之为恶的垃圾。我不确定一袋垃圾是否会激发你心中的恶意和紧张,也不确定哪天能引爆这颗炸弹。于是,我提高了它会发生的概率。我知道你和你妻子每天上下班的时间,也知道你邻居每天上下班的时间。每天早晚,在我去报社上班前和下班后,我都会把一袋垃圾放在你和你邻居之间的楼层过道上。这个小区太老,只有门口的大路上装有摄像头。我会从小路绕进你家小区。每天都换不同的衣服。有时戴一副平光镜,有时不戴。有时戴口罩,有时不戴。有时背书包,有时不背。有时打车直接进小区,打车地点均不相同。没有人会记得我。
直到这件事真正成为事实之前,我都不确定它会不会发生。我已经大致拼凑出了你的生平,但仍然无法确定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究竟是一个坏人还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受压迫的好人还是一个伪善的坏人。我只能确定,大部分人并不具备判断善恶的能力,他们对一个人的评价往往会因为一件小事发生极大的扭转。而你的复杂性超过我的预期。这件事直到你作案后,都还在不断发生。当你在法庭被宣判死刑时,你资助的那个女孩也在现场。她恳求她的父亲带着她从你出生的地方汽车换火车,火车换公交,赶到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法官,你是一个好人,可不可以对你从轻宣判。当我以记者的身份询问她,她泪水涟涟地交出了你写给她的回信,以及作案后给她汇款的银行证明,我才开始怀疑你在那本《社会工程学》里面画下两条波浪线的句子——“要想完美地演绎一个角色,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真正成为那个角色。”后面是否还有一句:“当你真正成为那个角色之后,你就真成了那个人。”你的两个学生也来到了法庭现场,请求对你从轻发落。你的妻子两次提出上诉,请求修改一审判决,最终最高人民法院维持了死刑立即执行的原判。你和你妻子同意将你们名下房产过户给被害人家属以求原谅。你签署了死后器官无偿捐献的同意书。
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没有人会把我同这件案子联系在一起,垃圾袋上没有我的指纹,摄像头没有捕捉到我的身影,即便有人能从残存的记忆里提取出我这张脸的印记,或是从我写的那篇新闻稿里意识到有些信息是我在你作案前就知道的,或是发觉了我和这个案子中的所有人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在这个案子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我只是提供了一袋垃圾而已,即便这件事被发现了,也不能证明我触犯了任何法律。即便这个案件超乎想象的完美地符合了我的计算,在我设想的轨道上顺利运行,也不能说明我犯下了罪行。甚至它的发生是一种必然的结果,只是或早或晚而已。就算没有这袋垃圾,也会有别的可能性存在。每天世界上都在发生无数的罪行,大部分看似偶然的罪行,实则都有必然的起因。而你,只是那条恰好落入我视线内的白鲸。
你被判死刑,我以为这件事就此落幕,我不会再和任何与此案有关的人发生什么关系了。我最后一次去了你家,安慰了你的妻子,并提出是否能够要一样你的东西留作纪念。也许是我在此案发生后不遗余力地跟踪调查,也许是我在新闻稿中力挽狂澜将你塑造成一个值得同情的对象,也许是我过低地预计了你妻子对你的情感——她像是没了魂儿,空洞地点了点头,于是我第二次从你家书房的书架上抽出了那本《社会工程学》,带回了家。
但是。
但是这件事没有结束。有两件事超出了我的预期。
四年后,再次遇到吴晶晶,我以为这只是巧合。她父亲遇害后,她连夜回到了合肥。之后就再没离开过。她去医院做了护士,遇到了孙建才,又在鸭林冲遇到了我——当然,她没看到我。然后我进分局做了警察,一年后再次从老孔那里听到她的消息——因为那件盗窃案,她坐了三个月的牢。又过了四年,我在沈见云的案子里看到了她的嫌犯资料。我不知道她在沈见云的案子里充当了什么角色,但我知道沈见云不肯招供必然跟她有关。我们从来没有正面接触过,但她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开始怀疑,难道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五天前,参加完政法委书记召开的会议后,杨局让我带着内勤的女警立刻出发,前往蚌埠抓刘虎。中午我们到达了蚌埠市区,在市内简单地吃了一个午饭,便继续开车到刘虎藏匿的村镇附近,我们把车停在了县城,换了辆当地牌照的车,下到刘虎所在的村镇。这个村子就是刘杰刘虎兄弟二人出生的地方,宗族势力极强,村主任是刘氏兄弟的堂叔,不出意外的话,刘虎就躲在他的家里。我和同事换了身打扮,扮作一对农村夫妻,趁天黑进了村子。我知道杨局安排了后备支援,等我们抓到刘虎,会在半小时内赶到。
我们顺利地进了村,那女警之前来这里踩过点,对地形熟悉,我跟着她绕过了一排独栋楼院,走到一户亮着灯敞着院门的二层小楼前,铝合金的大门半开着一条缝,里面隐约有碗筷的声音。
我和女警毫不迟疑地走进去,打开大门。客厅中央摆着一张木制的圆桌,桌上有几个菜,一个女的正坐在桌前吃饭。
我看到她,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但还是从衣服内侧口袋里掏出警官证,说:“警察。”
我没说“不许动”,她也一动不动,只是放下了手里的碗筷。我朝同事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屋内各处搜查,这本来应该是我去做的,但同事仍然顺从了我的指示,先在一楼各处转了一圈,没看到人,又上了二楼。
等她上了二楼之后,我才低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吴晶晶没说话。
“我不是告诉你不要回安徽吗?”
吴晶晶还是没说话,也没看我。
我正准备说第三句,这时同事搜完了二楼,在楼上喊:“没人。”
我听到她下楼的脚步声,闭上了嘴。
同事回到一楼,说:“刘虎不在。”我说:“嗯。”
“现在怎么办?”
“你给老孔打个电话讲一下情况。”
她拨通了老孔的电话,跟老孔汇报:“刘虎不在,但是我们抓到了刘杰的情妇,小如。”
“怎么说?”我问。
“让我们把人先带回去。”
我从衣服内侧另一边的口袋里掏出手铐,把吴晶晶铐上,跟同事一起,沿着来时的路走出村子,把她押进了车内。车开到县城,换上了开来的车,继续往合肥方向开。
从蚌埠开回合肥要一个半小时,这一个半小时内有好几次,我都在盘算一件事。我的同事是从内勤临时借调过来的,她应该没有申领枪支,只是在裤腿里绑了一根警棍。我没有警棍,但腰间别了一支92式半自动手枪。每年局里组织射击比赛,我都是第四名。其实我也可以是第一名,也可以是第二名,也可以是最后一名。如果计算准确的话,我可以做到“不往致命部位打”。我甚至可以做到让这一切看起来是一场意外,比如,前方突然来了一辆车,开远光灯,我被刺得猛踩了一脚刹车,我对这辆车不熟因而忘了锁上后车门,同事坐在后排,没有系安全带,头撞上了前座,我回头问她怎么样的时候,嫌疑犯打开车门逃跑,我的同事清醒过来,冲下车去追她,我也下车,站在后面,拔出手枪,喊“不许跑”,嫌犯和同事都越跑越远,我犹豫要不要开枪,眼看着她们就要跑出了我的射程。我会在事后说,我当时只想吓吓她,没想到子弹射进了同事的腿部,在同事和嫌犯之间,我只能选择先救治同事。
我没有这么做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回去的路上,我注意到一直有一辆皖C牌照的车子跟在我们后面。二是我怀疑当我踩了那脚刹车之后,吴晶晶会不会领悟我的意思下车逃跑。当把这两个原因结合到一块去想的时候,我产生了第三种想法,于是我没有这么做。
回到合肥已经是夜里十点了,我把车开到执法办案中心,和同事下车把吴晶晶带到楼里,老孔正在那里等着我们。他看到我们,说:“辛苦了。”我说:“没有。”
我们把吴晶晶带到了一间审讯室,拷在了审讯椅上。老孔拍了拍我肩膀,说:“你跟我来一下,我有些话想跟你讲。”我说:“好。”
我跟着老孔走到了距离吴晶晶待着的审讯室两个房间之外的一间审讯室内,老孔坐在了审讯隔间外的椅子上,说:“坐。”我看了看,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问他:“坐哪儿?”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审讯隔间里的椅子,说:“你看这里还有哪儿能坐?”我知道我的第三种想法快被证实了,但还想再挣扎一下,我说:“我就不能站着?”
老孔说:“你还是坐着吧。”
我走进去,坐在了那张审讯椅上,问:“需要把我铐起来吗?”老孔说不用了,然后掏出手机,横着架在了我面前的玻璃格挡前,打开了录像功能,继续说:“说吧。”
“说什么?不是你有话要跟我讲吗?”
老孔拿出另一手机,点开了一段录音,里面是我说的两句话,第一句是:“你怎么在这里?”第二句是:“我不是告诉你不要回安徽吗?”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我笑了,说:“这不能说明什么。”
老孔说:“刘虎昨天就被我们抓了。”
我没说话。老孔又说:“吴晶晶已经都交代了。”
我说:“你怎么尽说蔡屹的台词呢?”
“你和吴晶晶是在两年前的定期摸排时接触上的,当时人手不够,就把你抽调了过去排查几个娱乐会所,其中一间正是刘杰的场子尊皇娱乐,吴晶晶在那里做服务员,化名小如。那时她已经做了刘杰的情妇,刘杰先是让她跟着去几个流动赌场吃喜面,也就是收小费,后来看她机灵,就让她自己做股东,开了一个赌场。自从你跟她接触上之后,每次我们去扫查赌场之前,你都会暗中通知她,让她收场跑路。”老孔说。
老孔说得大致准确。不过当时我没有看到她,是她看到了我。我差点没认出她,她与我在鸭林冲见到时又有了很大变化。人变胖了许多,贴着浓密的假睫毛,踩着一双高跟鞋,穿着闪着亮片的紧身短礼服。我说:“吴晶晶?”她说:“你怎么在这里?”我看了一眼同事说:“我来工作。”她立刻明白了:“你做了警察?”我没回答,说:“你没事吧?”她先是一愣,随即听懂了我的意思,说没事,但我已经从她的神色间看出她其实有事。我说:“你电话多少?我回头找你。”她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塞给我,看来她不是第一次被问电话,问她电话的人都是什么样的人,不用想都知道。三天之后,我买了一个新手机和一张匿名电话卡,拨通了那个电话,我们约在长江中路那家人最多的麦当劳。就算被发现我们共同出现在那里,这也是一个概率极高的巧合。我们并排坐在靠窗的边桌上,我点了麦辣鸡腿堡套餐,她点了一杯可乐。
我拿起汉堡,一边吃一边问吴晶晶现在做什么。
“服务员,你看到了。”
“那个地方是刘杰的场子,你跟他什么关系?”
“没关系。”
“你知道刘杰有不止一个女人吧?”
“知道。”她吸了一口可乐,又说,“我已经结婚了。”
“跟谁?”
“一个男的。”
“做什么的?”
“你管这么多干吗?查户口啊?”
我没说话,闷着头吃那个汉堡。吃完了之后,开始一根一根地吃薯条。
“你不是喜欢女的吗?怎么嫁了一个男的?”
“我还能嫁给一个女的吗?”
“我回去查了一下,一年多前你在监狱待了三个月。”
吴晶晶没说话,咬着吸管,咬了半天,可乐也没下去多少,问我道:“你过得怎么样?”
“挺好。”
“结婚了?”
“没。”
“有女朋友?”
“谈过几个,都分了。”
“为什么?”
我扑哧笑了:“谁会愿意跟警察处对象啊?”
吴晶晶又不说话了。
“你妈呢?” 我问。
“退休了,在家待着。”我没提她爸,她也没提。
“你妈知道你在外面干吗?”
“知道一点。”
“她是不是就知道你坐牢的事?你跟刘杰怎么认识的?”
“做服务员的时候。”
“不对吧。你应该是认识他之后才进了尊皇娱乐做服务员。”
“你怎么知道?”
“我回去还查了他一个情妇的资料,那个女的也坐过一段时间牢,坐牢的时间正好跟你有交叉。刘杰来探过几次监,就是在那时看到了你,不,应该是你盯上了他。他出手很阔绰,背景也硬,他的情妇在牢里应该受到了不少关照。你找到机会跟他说上了话,出狱后就投奔了他。你就这么需要钱?你家不是有钱吗?”
“你知道我当时跟他说了什么吗?”她终于开口了。
“什么?”
“我说了两个字:救我。”
我吃完整个套餐,她的可乐还没喝完。我说我再去买一份,又买了一份麦辣鸡腿堡套餐和大份的薯条,然后继续问:“你以为刘杰能保护你?不要天真了。”
吴晶晶笑了:“谁能保护我?警察吗?”
“你为什么需要人保护?这大街上的这么多人,他们需要人保护吗?为什么就你需要人保护?为什么要跟这些烂人混在一起?”吃完那个汉堡,我扭头看她,才发现她哭得稀里哗啦。
我把盘子里的纸巾递过去,说:“把脸擦干净,不要引起别人的怀疑。”
她没接,说:“什么叫引起别人的怀疑?我跟你坐在这里有什么好被怀疑的?就因为我坐过牢,你是警察?”
我没回答她,也没再动盘子里那盒薯条,而是说:“今天就先这样吧,我的电话你别存在手机里,也别主动给我打。”
走之前我又问:“那天听他们在尊皇喊你小如,哪个如?” “李忆如的如。”她答。
我很快搞清了吴晶晶跟着刘杰在做什么。每次定期排查和突击行动前,我都会用那个手机给她打电话。我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多此一举。刘杰赌场开了这么多年,上面一定有更厉害的人在罩他。我不是不放心刘杰,是不放心刘杰会不会保吴晶晶,会不会每次都保。吴晶晶的赌场肯定只是个小场子,刘杰是给她一个玩玩,要拿她做垫背的,充一下警方的业绩。他之前那个情妇就是这么进去的。那个手机我锁在合钢厂某座废弃厂房的废弃信箱里,从没有带到和我有关的任何固定地点。那片废弃厂房没几个摄像头,每次去我都避开了监控范围。每隔三个月我都会换一张电话卡。我从没用它发过短信,都是打电话。
但我疏忽了一点,吴晶晶一次都没有被抓过,这反而让刘杰觉得她很有能耐,吴晶晶应该没有提过我的存在,但以刘杰的精明,一定意识到了她也有人在里面。所以,小如才会越来越受器重,成了两年后我们扫黑除恶重点名单上的一员。这次行动前,我已经提前打电话告诉她,她家、她母亲家、她丈夫家、随便哪个跟她有关的地方都有人蹲守,就等她出现。我说我保不了你,你只能靠你自己,立刻离开省内,去越偏远的地方越好,不要坐火车飞机,坐不需要身份证的交通工具,换一部手机和匿名电话卡,这个号码只有我知道,不要告诉任何人,不要和任何人联系,带上足够的现金,不要用银行卡。她说然后呢?我说等,等我联系你。她说要等多久?我说不知道,多久都有可能。打完这个电话我就扔掉了那个手机,也没有再买新的。我让吴晶晶换了新手机和新号码,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待着之后,用她原来的手机号加上我原来的手机号交错排开为用户名,注册一个微博账号,在那个账号上发布她的新号码。等到那时我会再买一个新手机。
我确定我做的一切都没有留下证据。我对老孔说:“你想多了。我是认识吴晶晶没错,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们做过两年初中同桌,就是这样。”
“那你见到她为什么要说这两句话?”
“我在这样一个地方见到以前的老同学,说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很正常吗?”
“那第二句话呢?”
“初中的时候我们因为吵架绝交了,我当时说,你怎么不滚出安徽,滚得越远越好。所以我才这样说。”
“你们初中吵的架,你到现在还火大啊?”
“是挺火大的。”
“因为什么吵的?”
“不记得了。”
“就记得挺火大。”
“对。”
“你知道小如就是吴晶晶,为什么从来没说过?”
“我跟她都那么多年没联系了,我说这事有用吗?你去查查局里别的人,说不定还有她的小学同学、高中同学、大学同学呢。”
“这之前你们没见过?”
“没。”
“愣妈,你瞎讲横个?鸭林冲那案子时你没见到她?你见到她的时候还流鼻血了呢!”
“我流鼻血是因为天热,我当时也没注意到有她。”
“你就跟我扯吧。后来盗窃案的时候我当着你的面提到她,你为什么也没有说你认识她?”
“世界上叫吴晶晶的人多了去,我怎么知道你说的人是我初中同学?”
“好,你嘴硬,你再听听这个。”
他又用手机放了一段录音,那是我在看守所审沈见云时说的三句话,第一句是“你和吴晶晶是什么关系”,第二句是“你知道吴晶晶是同性恋吗”,第三句是“你这名字怪好听的,是谁给你取的”。
我没想到老孔连这段都找出来了。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这能说明什么呢?”
“沈见云都交代了,吴晶晶是他的上家,跟他也有点情感关系。吴晶晶赌场的赌客赌光了钱,她就把人介绍到沈见云那里过桥,沈见云再把人家套住。整个一套流水线操作。吴晶晶真厉害,刘杰都没她这么会搞钱。几年没见,她从一个差点被杀的受害人,变成了盗窃犯,又变成了现在这样,真烈,进步怪快的。”
“哦,原来是这样。你说了我才知道。”
“你才知道个屁。你当时就看到吴晶晶的档案在他案子的卷宗里。”
“对,所以我就好奇地问了他一下。不行吗?我还好奇问了一下她名字谁给取的呢。”
“你怎么知道她是同性恋?”
“这又不是秘密,初中我就知道了,她自己说的。”
“这十几年来你从来没见过她?没联系过她?”
“没。”我说,“就算见到过联系过又怎么样呢?就算我早就认出她是我同学又怎么样呢?就算我从来没提过我认识她又怎么样呢?这能说明什么?你说的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测,你没有任何证据。”
“你在报社实习的时候,写她父亲遇害那件案子时,也没见过她?”
我心里跳了一下:“没。我知道遇害的是她父亲,当然要避开她了。”
老孔站了起来,叹了口气,说:“你心里就一点都不感到愧疚吗?”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老孔拿起那部放在我面前录像的手机,把手机关了,按在桌上,说:“我把录音录像都关了,现在这里就你我两个人,我再问你一些事,你能跟我说实话吗?”
“我说的一直都是实话。”
“我们认识也快十年了吧,你相信我一次行吗?”
“好,我相信你。”
他走进来,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给我递了一根,点上火,然后自己也点了一根,又走出去,重新坐下来,抽了几口烟,说:“这样吧,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我仔细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我必须确保我说的话在即便被录音的情况下也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你们是什么时候抓住的吴晶晶?”
“一周之前。”
“怎么抓住的?”
“在她丈夫家。”
“她为什么会去她丈夫家?”
老孔笑了:“你算错了一条,没有哪个女人不会去看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刚出生的。”
我没接老孔的话,而是问:“她被你们抓住后说了什么吗?”
“一开始没有。后来就全说了,而且还同意配合我们的行动。”
“她说了什么?”
“她说了什么你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我的确不清楚,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说,还会同意一起给我设这个局。我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没有我们,只有我。”老孔答。
“哦。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老孔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其实直到现在我都不想怀疑你。”
“那就别怀疑我。”
“因为我怀疑的一切如果都是真的,我心里会膈应得慌。”
“那就别怀疑我。”
“我做了二十五年警察了,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什么样的人都抓过,你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老孔,有话你就直说吧。”
“好,那我就直说了。”老孔顿了顿,“我第一次觉得你不太对是五年前鸭林冲那案子的时候,你花了很长时间跟这个案子,最后却一个字没有写。”
“那是省厅新闻中心下了命令,不让报道,说案件性质太恶劣,怕对社会产生负面影响。”
“对。那时你已经做了四年社会新闻记者,跟公安已经打过很多次交道了,你心里应该很清楚什么样的案件可以写,什么不能写。这个案子你早就知道不能写,为什么还要跟?”
“在没抓到孙建才之前,我哪儿知道这案子会这么大?”
“所以我就更奇怪了,这案子一开始只是个失踪案而已,有价值的可能性不大,你却一直跟我们在鸭林冲蹲守了两个月。为什么?”
我没说话。
“那时我只是隐约觉得有点奇怪,还没怀疑什么。直到我们抓了孙建才,吴晶晶落入我的视野,我才明白为什么你会跟这个案子,因为你来鸭林冲蹲守的第一天,就看到了吴晶晶。”老孔继续说。
我示意老孔继续。老孔说:“当时我也没想到去查你和吴晶晶的关系,后来我们去吴晶晶住的地方搜查证物,你只知道我们查到了失踪者的手机,不知道我还搜出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你写给吴晶晶的信。”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哦,我高中时是跟她通过几封信,没想到她还留着。”
“我去比对了你们的学籍信息和你的字迹,确定你和她是初中同学,信是你写的。”
“然后呢?”
“我看了信的内容。”
“然后呢?”
“你在信中提到了万老师。”
“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只是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但不知道为什么。你还记得我当时说想不通你是怎么看出孙建才有问题的对吧?”
“我记得。”
“我后来明白了,你是因为看到了吴晶晶和孙建才在一起。”
“这只是你的推测。”
“嗯。这只是我的推测。光凭这些,本来我也不会继续往深了想。但是,这案子之后,你提出要考警察,还真的这么做了。我开始觉得你肯定有问题了。”
“哦,这年头不光做犯人不行,做警察也要被怀疑有问题了。”
“我去查了你初中高中大学的体育成绩,一直都是前几名。大学时你还是校田径队的,代表学校参加过马拉松比赛,全马,成绩3小时45分,在业余选手中算很不错了。短跑长跑你都没问题,耐力爆发力都可以。这说明你体能很好,公安社招的体能测试对你来说不过是小儿科,你不可能比录取线分数还低。”
“你说的都是我上学时候的事了,做记者很辛苦,也没时间锻炼,身体变差了不行吗?”
“我起先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故意差那么几分,后来想通了,你是为了避免和杨局接触。有次我去他家,他给我展示他的收藏,有两排烟盒都是你给的。”
“杨局是领导,我想跟领导搞好关系不行吗?”
“杨局这个人性格大家都知道,敏感多疑,很不好相处。胡大做事虽然不照,但很够处。你想要人照顾你,不应该巴结杨局。实际上当时我从侧面了解到,是你主动提出想进技侦,杨局本来没同意,想让你去干一线,是我说服了他。”
“你都已经怀疑我了,还让我进分局?还满足我的愿望进技侦?”
“对。我当时已经怀疑你了,但还没有形成任何因果链条,我只是觉察到,你做任何一件事都有目的,哪怕是看起来没有目的的事。我让你进来,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你觉得我有什么目的?”
“你的目的是保护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吴晶晶。”
“谢谢你啊老孔,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警察,谢谢你告诉我。”
“你说这话我信。当时吴晶晶还没出事,只是险些出事。你应该不确定她以后还会不会出事,你也只是有一种预感,这是我一开始的猜想。所以一年后吴晶晶犯了盗窃案,我主动跟你提到这件事,想看看你是什么反应。”
“我是什么反应?”
“你没什么反应。那时你就走错了棋。你以为没什么反应才是正常的反应。你算错了,这是建立在没人知道你和吴晶晶的关系基础上。”
“我不知道你早就盯上了我。”
“对,你不知道。你自己做了几年警察应该知道,以有罪推定和无罪推定来看一个人的行动轨迹,会得到完全不一样的结论。你只对杨局有防备心,完全没想到我会怀疑你。”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又能说明什么呢?”
“假如我说的是真的,这里面问题就多了。最大的问题是,你为什么要处心积虑浪费自己的时间精力去保护一个跟你生活完全不在一个轨道的初中同学,而且以这样一种方式。我不知道你和吴晶晶有什么情感,就算有,也不至于如此。所以我重新梳理了一遍你和吴晶晶的生活轨迹,你们真的不在一个轨道上吗?沿着这个思路推敲下去,一个想法在我脑子里产生了。”
“什么想法?”
“这一切都得回到万老师这个案子身上。”
“你说说看。”
“我不详细讲我是怎么复盘这个案子的了。总之,我最后得出一个猜想,这个案子会发生不是偶然,而是人为推动的。而推动这个案子的人就是你。”
“我还能教唆一个人去杀另一个人?”
“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谢谢你的信任。你说到现在,这些猜想你都有证据吗?”
“老实说,没有。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没有任何行动。我没行动的原因是我在等,我相信你一定会有所行动。就像你相信万老师会有所行动一样。”
“两年前去尊皇娱乐定期排查,是你安排我去的?”
“对。”
“把我抽调过来跟沈见云的案子,也是你安排的?”
“是。”
“让我去抓刘虎就不用说了。”我又问,“其他人知道吗?”
“不知道。直到安排你去抓刘虎之前,我跟杨局讲了我的所有猜想,他同意了我的安排。其他人都不知道。直到现在,你隔壁审讯室的女同事,都不知道这次行动的真正目标是你。”
“那么,你拿到想要的证据了吗?”
老孔笑了:“再老实跟你讲,没有。”
“那你跟我坐在这里讲什么?”
“我跟你说这些,只想确认一件事,你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记者才关心动机,警察只关心证据。这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我还说过一句话,要想完美地演绎一个角色,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真正成为那个角色。即便发现你和所有这些事的关联,我还是不清楚你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所以我就把自己代入到你的角色里,去思考我是你的话,我为什么要做这些。”
“你的结论是?”
“结论是我不明白。你的复杂程度超出我的想象。假设说你的动机是为了杀吴晶晶的父亲替你父亲报仇,为什么后面你又帮吴晶晶?假设你帮她是因为你心里多少还有些愧疚,又为什么要以这样一种方式?除了吴晶晶这件事,你做警察的这五年里,你没有犯过任何错,破获过好几起大案要案,工作上尽心尽力。你的确是做刑侦的好料子,所以我不明白,假设只是因为吴晶晶和她的父亲,你又何必这样?”
我笑了:“我也不明白。”
“我把实话都跟你说了。到现在为止,我没有找到任何你犯罪的证据,我甚至没有资格要求你坐在我对面,我只能以我的怀疑对你进行四十八小时关押,现在还剩四十四小时。四十四小时之后你就可以走了,想去哪去哪,你甚至可以继续做警察。我的话已经全部说完了,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我想了想,问:“你是怎么说服吴晶晶配合你们的?”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我是不是把我的猜想告诉了她。我只是问她愿不愿意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说明你自己到底是谁的机会。你究竟是一个坏人还是一个好人,或者说,你究竟想做一个坏人还是一个好人。”
“老实讲,我也不知道。”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老孔又掏出烟盒,问:“来一根?”
我说好。老孔站起来,又进来给了我一根烟,点上,然后回去坐下。
我眯着眼抽了一口,一股熟悉的眩晕再次降临在我身上。
我问:“老孔,你抓过这么多人,审过这么多人,你觉得存不存在一种可能性,当一个人真正进入了那个角色,当他开始做一些本来他不会去做的事,慢慢地,他就真的变成了那个人。比方说,我只是打个比方,一个警察,一个毫无特殊之处的警察。一个不仅仅是想保护一个人,而是想做一个——”说到这儿我自己笑了,然后继续说,“行使正义的权利和义务的警察?”
老孔想了想,说:“我相信有这种可能性。虽然我没有任何证据。”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我说还有一个问题。老孔说你讲。我说你玩过《仙剑奇侠传》吗?老孔说没有,我到警校之后才接触到电脑,当时电脑上只有扫雷和蜘蛛纸牌。
“那你回头玩一下吧。1995年版的。可能不太好找。”
“我这智商玩不了什么游戏。不过我会去找一下。”
“你玩完之后告诉我,你有没有哭。讲实话。”
“好。”
“我对吴晶晶撒过一个谎。她问我玩完《仙剑奇侠传》有没有哭,我说我没有哭。其实我撒谎了。”
“你需要我告诉她这件事吗?”
“不用了。”
我把那根烟抽完,然后说:“你能给我一支笔几张纸吗?”
老孔说:“可以。”我说:“我想写一封信给万老师。你帮我带去他坟上烧了。这封信看不看决定在你。写完这封信,我会给出你要的结果。”我又说:“即便你没有任何证据。”
老孔看了眼手机,说:“好。你还有四十三个小时。你能写得完吗?”
“不知道,我试试。”
“这封信你想署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说:“就叫我以实玛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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